Transnational China Project: Sponsored Commentary

"Issues in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ture"

Roundtable Discussion Among Wang Meng, Liu Sola, Zha Jianying

Baker Institute, Rice University

March 10, 1998

(Copyright 1998 Rice University)

Translation and Transcription by Marshall McArthur

 

(主持人查建英简单介绍两位对谈者)

 

查:两位参加的人我想大家都很熟悉了—王蒙、刘索拉都是中国当代的著名作家.
王蒙从五十年代起,发表《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就开始成名,又成了争议人物,

後来打成右派去新疆:等等等,二十年以後回来北京。八十年代也是文坛实验文学
的开创者,然後一直是非常活跃的小说家,文章家。一九八六年到八十年,担任文
化部长。另一位刘索拉,北京中央音乐学院毕业,八十年代中期,以小说《你别无

选择》一鸣惊人,是当时青年作家里面的代表人物之一。而且文学音乐「两栖」—
作家之外也是音乐家,也是作曲家和演唱家。自从八八年以後在英国美国分别居
住,创作音乐和小说。大致情况这样。这里提出的问题两位不须要逐题回答。这些
问题,基本上是在「莱斯大学」、「德州大学」二所大学中文系的教授与学生提出
来的,我们给它综合了一下,做今天讨论的线索。但是,你们可以随时的即兴的发
挥,就算离题了也很好,因为这个座谈会,并不要搞得太拘束,变成一个单调的问
答式的座谈。但作为一个主持人、我得先把问题「扔」出来,也许你们不一定照顺
序,也可以沿看这个题目往下说起。这些都是问到最近的(从八十年代到九十年
代),涵盖大陆、香港、台湾,包括海外,与当代文学有关的问题。第一个问题是
最近的。他问到”1995 年以来,即自从「王朔现象」包括《废都》的出版以来,
有哪些重要的事件、潮流、争议。

《很短暂的静默》

刘: 我是绝对答不上来。我这几年人都在美国。

王: (向刘)还是你先说一下。

刘: 第一,我根本不是专业作家。然後我九十年代人也不在中国。就算在中国,
我也不知道九十年代究竟有什麽事件发生。

王: 有些「事件」虽然叫「事件」,就不见得纯粹是文学方面的,会跟其他非文
学的因素扯上关系。

查: 是,会跟政治、或社会有关。

王: 近年来文坛上我印象比较深的,比较近的,是「王小波」现象。王小波是一
个在体制外写作的作家,去年突然得心病死了。他出的书,风糜一时,年轻的读
者很多,特别是北京的学生。他的小说太长,有好多我没有完全看下去,但他一本
杂文评论集,叫《我的精神家园》我倒是看了;有些话挺有意思。他说,中国讨论
别的问题都好办,一讨论文化问题就要成了谁好谁坏,这一「谁好谁坏」讨论起来,
肯定出人命,因为「好人」就有权消灭坏人。他说中国的文化讨论特别像比利时布
鲁塞尔的公共厕所。因为厕所头,人类的各种重大问题都有,有号召打倒某一个
独裁者,有要求保护环境,或要求妇女解放或同情伊拉克,或要求拯救人类精神—
都有。

查:美国 厕所的墙壁上也都有涂鸭。

王: 有些非常尖锐,有些半开玩笑。

查: 证明布鲁塞尔人比美国人要严肃而高尚,重大。

王: 这里的厕所我已经看到了;像休士顿的厕所我看了。厕所理还有绿党的宣
言。人类的重大问题,厕所都有。所以王小波这是一个重大的事。另外,是韩少
功的《马桥词典》。这本书一般都认为写得不错,还被湾中国时报评为年度十大
最佳图书之一。

刘: 台湾畅销的吗?

王: 马桥词典。马桥是一个地名。

刘: 小说吗?

王: 是小说。但他用词典,dictionary 的形式。书里面列出一个词条接一个
词条,他在每一个词条,或讲一个人物,或讲一个故事。出版以後,有两个年轻
评论家就说《马桥词条》写得不好,又说是模仿了一个塞尔维亚小说家写的《哈扎
尔词典》。因为这个,互相骂得非常厉害。这就像王小波说的,中国一切文学争论,
最後变成要「出人命」。你讨论什麽其他问题,比方经济问题,讨论科学问题,都
不会,但是一讨论文化问题,就出现一边是好人,一边是坏蛋(的情况)。

查: 嗯,这《马桥词典》事件,最後弄得打起官司来。有一堆作家出来签名,支
持韩少功的,也有另外一边是支持评论者的。

王: 很多争论。

刘: 是,音乐界也是这样。像(摇滚歌手)崔健一出来,也有很多要打倒他的声
音。音乐界有类似现象,似乎不可能好多流派同时进。

钱: 照王蒙的定义,王小波算是文学现象,《马桥词典》变成文学事件。(钱南
秀是来旁听的莱斯大学东亚系副教授)。

王: (笑)是,韩少功事件後来变成一种人为的,人和人之间的争。而王小波
已经去世了,大家关注的是他的一些论点。另外,他写很多知青上山下海的小说。
他也写古代的,他所假想的很奇怪的,古典的故事,汉朝的宋朝的。他的作品里面
写很多的「性」(sex),但他写的性,就像顽童一样。还有他的诗—例如其中一
首诗,想像他在天上到处飞行—他的阳茎就在那悬挂著。

查: (修正王的用字)倒挂著。

王: 呃,倒挂著。他的太太说他写的诗美极了。最美最美的诗。

 

钱: (对王)您觉得┅?

王: 我没有完全理解。像吴晓如(译音)那个人是非常有学问的人,到过美国多
次。中国古典文学很少有出其右者。但是像吴晓如就完全不能容忍王小波。现在中
国,「高尚的人」非常的多。吴晓如写过一篇文章,一开头就说王小波的文学「非
常下流」。要知道吴本身是非常好的古典文学教授,不是一般作者。就像当年王朔
一出现,中国社会越是一批最优秀的,有质量的(高尚的作家)最是不能容忍王朔。
他们不能容忍《废都》,不能容忍王小波。我说中国这些高尚的人太多了。

钱: 其实我对於前两年,以张承志为首,他跟王朔的争议—别的人做「高尚人物」
我没意见。对张承志做高尚人物,我特别反感。

王: (大笑)为什吗?

钱: 因为,他老是打著高尚的旗帜,做见不得人的事。

查: (笑)什麽叫「打著高尚的旗帜,做见不得人的事」?

钱: 张承志跟我是同龄人。他是红卫兵的时候,我正被红卫兵整得死去活来。有
阶级仇恨在这儿。

王: (笑声)。

钱: 他始终是秉著某些人的意志在那儿造反。是合法造反。以「合法造反」达成
他个人的目的—或者是「名」,或者是「利」,(不过)主要是「名」吧。老是找
最时髦的造反权威做为他的指导,和庇护。先是找到毛泽东,毛泽东倒了以後,他
又找到Malcolm X,或现在的黑人领袖,黑豹党啦,什麽日本的赤党啦┅。

王: 赤军。

钱: 呃,志军。都是最有力量,既有建树起来的这一面,又有反对的这一面,(都
是最便宜),最大的便宜他都要摘。

王: (笑)这是论到他的动机了,这我们不谈。

钱: 可是这不能不谈,他造成的影响太大了。我本来对王朔没有好印象,可是
一看到张承志打王朔,立刻就会站到王朔这一边。

王、刘: (大笑)

钱: 我说的是外行话,对不起。

王: 没关系。

 

***

查: 其实说到王朔,下面这个问题是相关的—也就是九十年代以来,众说纷的
「文学商品化」的问题,也不光是文学,还扩及音乐、报纸,电视,等等,大陆称
之为「商品大潮」。中国作家对这有各种各样的反应、对策,也有些争论,有些争
论还非常激烈,这边的师生想知道二位对这个变化有什麽看法。

王: 其实,中国的文学,讲起来不是特别的商品化。因为中国有这麽多的文学杂
志,这麽多作家协会,尽管经费不是太多,财政却不是问题,总是从政府拿钱。中
国这麽多作家,绝大部分是领工资的,包括我在内,领工资的时候,他们的身份是
「部」,实际就和公务人员一样。所以也不是那麽商业化。

查:非专业作家有的也领工资,比如他们当出版社的编辑。

王:是,也不是完全的商业化,但现在有另外一种情况的「商业化」。比如「出版
业」。现在出版业赚钱的任务非常重,很多出版社会给编辑一个「指标」,规定编
辑你这一年编的书要交多少钱,(好比五万块),如果能超过这个指标,就付给这
个编辑相当程度的百分比,所以编辑就要拼命的去找那些赚钱的书。但与此同时,
他又要找另一种「得奖的书」—这种书才符合上级的要求。现在还有「又能赚钱,
又能得奖的书」。最近出现一批叫「通俗政治读物」,像张贤亮最近出的一本书叫
《小说中国》不是「大谈中国」而是「小谈中国」;头鼓吹要搞市场经济;但他
也没有受到什麽干涉,因为从大的方向来看,和「十五大」(政治)是一致的。像
梁晓声最近写一篇「1997 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

钱: 是什麽呢?

王: 我也不懂这是什麽。是篇很长的文章。(题目)「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
这是毛泽东初期一篇很有名的著作,现在的各种「毛选」几乎都放在第一篇。(梁)
他就用1997年作一个点,分析的那个时候的各阶级,比如「大款」,「打工仔」,
「打工妹」;我也没有仔细的看┅。梁晓声的意思,他自己给我讲过:第一、他是
坚持平民立场,同情平民;第二、主张阶级和平,里面把中国所谓的「企业家」,
很好的挖苦了(一番),他知道他们很多底细,但他不是主张再来一次暴力革命,
现在没人干这个,大家受不了。说到「商业化」最近还有还有一个现象,也可以叫
事件。辽宁的春风出版社有一个编辑叫安波顺(译音)。他组织一个「布老虎丛书」,
找了一些作家来写的时候,他提出来三条:第一条希望有个故事,第二条希望你写
城市的生活,第三条还要能「给人一点理想」。给人理想的意思是他也能「通过」,
不能通过,赚钱的计划也是要泡汤。我也给他写过。我只是用了一个通俗文学的题
目,内容还是按我自己的意思。铁凝、洪峰、张抗抗,一大堆人都给他写过,他那
些书每一种都至少卖掉十万册。张抗抗写的《情爱画廊》卖了二十多万册,张抗抗
靠了这本书又买了汽车又买了房子。现在「布老虎」拉出来还成立了「布老虎文化
公司」,文化事业合流,在靠拢。当然也有一批像张承志、韩少功、张炜—从年龄
上看,写作上看,都是最优秀的精英,他们都是报以强烈的批判,认为这是作家在
堕落。

查: 两边各有代表人物,有这麽一说,叫「二张一韩」—山东的张炜┅

王: 张炜最近几个长篇小说是写得很好,像《家族》、《百会》、《古船》、《九
月寓言》,他主要的中心意思叫「守护田野」,说中国的农村是最美好的,而现在
的各种开发各种改革,正在把中国的田野,叫「蹂躏」,变成下流的田野。

钱: 他们有个名字吗?

王: 他写过一篇很好的散文,写得很有感情,叫「守护田野」。总之,这些人是
抱著严厉批判的态度。但现在(这个)批判一阵子,也有人喝彩,也有人不太赞成。
现在也不是特别热,现在是进入更加理论层面的讨论。

查:(我顺便提)这个争论不知道您赞不赞成。「二张一韩」是代表一路的观点,
另外一边「二王」—是王蒙、王朔。由此就牵动一大堆的人,很多作家学者都加进
来了,有这麽大一场争论。

钱: 再也想不到能够把王蒙和王朔放在一起。

王: 因为我写过一篇文章。说了几句王朔的好话。後来有一些精英感到非常的愤
怒;王朔他本身是个「痞子」,不足为奇,但是你堂堂王蒙者,居然去为一个痞子
说话,这个好像┅。

查: 国内有没有介乎於这中间的。你方才说有的特别商业化,就是坏的,有的特
别理想主义,就是好的,纯文学的,有没有像国外一些作品,介於中间,又是文学
的,又能考虑到商业性。有没有中间的。

王: 大部份的人都是中间的呀。怎麽会那麽绝对呢。一开始 是上海,上海
最敏感。什麽「商品大潮,滚滚而来」「我们怎麽办」?我就觉得奇怪呀,来就来
嘛,你怎麽办呢。

查: (大笑)。

王: 没有什麽怎麽办,又不扣你的饭,又不扣粮票,又不扫地出门。人家赚钱,
就赚钱嘛。

钱: 他们觉得被冷落了。因为我认识上海这几个人。

王: 还说什麽「滚滚大潮来了,谁还管我们呢」。要谁管啊,自己不能管你自己
吗?又不是让你大街要饭去。我不知道是为什麽,不知道是怎麽回事。记者去问汪
曾棋,(汪曾棋不幸最近去世了)。汪曾棋就说:「我无动于衷」!我就很欣赏他
这句话。人家发人家的财,你也用不著特别愤怒嘛—人家发财又没有从你口袋拿
钱。我有时也替这种「商业化」的趋势辩护,因为它多少使空气动一下,创造一
些空间,例如报纸纷纷的增版,多弄点晚报,弄点「副刊」,「周末版」什麽的。
这里头也有些讽刺的文章,像一些杂文啦,也有软性的,像烹调啊。反对这个干什
麽?但就有些精力特别强的人反对┅。

查: 实际的状况都是错综复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见得那麽正反分明,精
英的作家不见得不写通俗的东西,但是一旦争论起来,往往相当激烈,弄得两军阵
野分明,大家都要排队站立场的感觉。但这种争论这两年好像没有了,又转到比较
学术化了。

王: 九十年代和八十年代是有很大的区别。八十年代的时候,就像陈思和说的,
是个「共鸣文学」(common subject

查: 他这个词从哪来的,不是从西方一个什麽学术名词给直译过来吗?

王: 没有。八十年代无论怎麽写,总有一个中心;好比检讨文化革命极左路线,
希望中国(四个)现代化、希望中国有民主法制、提高知识份子的地位;从五七年
反右以後,一个接一个,在八十年代非常明显。到了九十年代好像就抓不到一个共
同的主题了。这是好事。九十年代确实很不一样。一代人与一代人之间有明显区别。
美国这五十年或一百年来说,它的变化可能没有像中国这麽厉害。中国基本上十年
十五年就一差,这一差跟那一差就完全在不同的环境下。

查: 说到美国跟中国比较。美国有一个去官,六十年代时正是大学生的那一代,
去年我在北京遇见她。她说我们六十年代的时候,我们的父母认为我们这一代怎麽
变化这麽大,这麽多激烈的争论,他们那时候都是很平稳的。可是我九十年代到中
国,我简直不能想像中国人是怎麽过来的。你们变化的速度,让我们觉得mind-
boggling
,就是说心病都得发作。你们中国人怎麽能在二十年之内,对付这麽
激烈、这麽快速的、巨大的变化。有一场社会革命,之後又马上有各种运动,震幅
特别大;这种变化之下,她很难想像中国人的心态,中国人怎麽对付这些变化。他
们都须要有一个cycle,有一个价值观,相对平稳的,我不知道你们中国人这个东
西还有没有?我实在想不出来有什麽固定(价值观),我想是没有。

王: 这一代一代差别实在是太大。现在还活著的,九十岁以上的,比如五四时期
的作家:巴金、谢冰心、他们当然都是德高望重的,他们爱青年,青年也爱他们。
巴金不说话,冰心就不一样了,她就说话了。她说,我喜欢女作家,起码女作家
没有王朔。

查: 公开讲吗?

王: 是,而且这话就传出来了。王朔是喜欢捣蛋。有一个人问他,那人说,你对
中国文化评价太低了;像中国的音乐就非常好,古琴好,唢呐也好,二胡也好。王
朔说,喔,中国乐器这麽好,那国歌为什麽不用唢呐演奏呢?

查、钱、刘: (三人同时大笑)

王: 他在北京广播电,就这麽嚷嚷。

查: (一边笑)索拉可以回来一趟了。索拉既是八十年代一个代表作家,那时候
是新秀边的佼佼者,可是九十年代基本上就在外边(国外)了。

王: 没有当过红卫兵吧?

刘: 最小的红卫兵。他们不要我,嫌我太小了,差两岁。就跟著那些大红卫兵屁
股後面跑。人家做什麽,我特别好奇。

王: 你对音乐有什麽评论?

刘: 听你们讨论文学,我特别同情中国音乐家。因为中国音乐界实在没有什麽大
事(可以讨论)。就是这几个出国的能回去闹点事。

王: (笑)闹点事?

刘: 从外国学点技术回去了,就还是那几个「天才」,所谓的,学点东西回去骗
骗他们。国内音乐界真的还挺幼稚的,他们还真的就看这几个天才。不像国内的文
学界,我听了觉得真有意思。有这麽多事可以说。

查: 有说头。

刘: 音乐界连说头都找不著。挺可怜的,我的感觉。另外,说起民间音乐,我
吗跟王朔争这个呀,我挺喜欢他写的东西,他要不喜欢国乐就不喜欢吧(笑)。

王: 他爱瞎说。

查: 他是这种性格。

刘: 是,你不能跟他较劲儿。你听了他的话,笑笑就完了。

查: 说到「民族音乐」不光是音乐,其实还有文化┅。

刘: 因为人在国外,我是特别坚持民族音乐的发展。在国外当音乐家以後,总觉
民族音乐特别重要。当你面对强大的西方音乐,特别会喜欢民族音乐,能看到它的
好处,而且觉得它特别须要保护。

查: 你可别到时候弄成一个「民族主义者」。(笑)现在国内正有一场「民族主
义者」的争论。

***

钱: 其实音乐界出来的人,要大大超过文学界出来的人。

刘: 这能说明什麽呢?我是说国内不停的有文学讯息。但中国有很多音乐学院,
这些学生又特别好学,像中央音乐学院一些学生,他们不但特别有才华,学音乐的
迫切要求也挺强的,但是没有讯息,讯息进不去,什麽都不知道。这些事你得跟吴
祖强先生谈谈了。

钱: 为什麽?

王: 吴祖强。原来中央音乐院院长。

刘: 首先,文学有那麽多文学所,那麽多杂社,出版社。音乐呢。没有那麽多
东西,就那麽几个音乐学院。音乐学院如果控制讯息的话,基本上就没有讯息。(然
後)就说唱片社,进口唱片要审查,反正音乐特别难实现,音乐的状态跟别的没法
比,今天的讨论主要说「文学」吧,音乐一说就麻烦了。

查: 民族音乐一开始,也类似文学的「寻根」,牵涉到是要「民族」还是要「学
西方」。

王: 民族是没有问 题的啊。

刘: 我记得一次在英国开的一个会,有人向你(王蒙)问,说是现在中国开放了,
你是不是担心(西方)现代文学一开始流行,中国文化就没了。你忘了?

王: 忘了。

刘: 你後来的回答,我到现在还记得。你说,中国不怕。中国的民族文化永远不
会流失。根本不怕没有,因为这个民族的文化太厚了。然後我这次从音乐上证明(了
你的观点)。我这次回去,调查年轻人对音乐的喜好。按说现在港音乐大量进入
中国,各城市也到处有什麽MTV 之类的。但我发觉好多青年人喜欢听京剧,他们
反而特别对民族音乐有兴趣,问他们为什麽,他们说(流行音乐)听几回就烦了,
不想听了。他们倒不像港的人对所谓的流行音乐有这麽热爱。

王: 对,它还是不一样,整个社会商业化气息,还是不一样。

刘:怀旧的东西特别强。

王: 其实官方也做了大量的工作,电视经常有教唱京剧;上海还有名演员在各
个文化官教唱,这可能起点作用。

查:这几年回去,京剧的观众是有青少年了,以前很少。

***

王: (关於)台湾的文学,与大陆的文学很不一样。两边互相影响的地方很多。
我个人比较喜欢的,首先是那个「台湾大左派」陈映真。新的作家里边,张大春我
很喜欢。他善用调侃的语气。但是对中国大陆文坛影响最大的,我认为还是台湾的
余光中。余光中的诗歌和散文影响都很大。台湾的「诗歌」对大陆的诗歌诗影响很
大,像痖弦、洛夫、郑愁予。余光中┅。

查: 他们的影响能有琼瑶那麽大吗?

王: 琼瑶不会影响到大陆那些严肃的文学创作。你要说影响最大的话,该就是金
庸。

钱: 王小波也说影响他最大的是金庸。

查: 好多中国作家都是金庸迷,他们都要很「时髦」的说自己受到他的影响。

王: 余光中的散文,你可以明显的看出来他台湾来,他喜欢掉书带,「书卷气」
非常浓—充备了书香。大陆人多半是农民作家,都是上山下乡,「身怀绝技」才能
有今天。

查: 你对新一代作家像朱天心、朱天文等等的印象怎麽样?

王: 更年轻一代作家的作品我看的不多,不很清楚。大陆上像「寻根文学」「实
验小说」这些文学现象出来的时候,中国人往往喜欢给它找一个概念,发展之後就
把这个概念忘了。

刘: 中国文化艺术圈,特别缺乏一种自然的感觉。作家看作家,或看他自己都缺
乏一种自然。

王: 有的是作家自己提出来,像「寻根文学」是韩少功提出来的。

刘: 我的意思是中国的艺术家总是缺乏一种自然的热情—「我就得这麽,我就
得这麽写」。但是大部分人不是这种感觉,他们总是要「东看西看」。

王: 那样的人不算太多啦,「东看西看」的人怎麽写得好!

钱: 大陆上搞文学作品评论的,最近有没有什麽出色的东西。我知道你们作家和
评论家向来就是仇人。

王: 最近以谢冕为主,编了一套《中国百年文学经典》,这是在北京的出版社出
的。过没两个月,在(南边)深圳又出了一套《百年中国文学经典》,两套书的内
容编目有很大不同。到底哪个是经典,各说各话,大家意见不一样。

***

查: 这里有一些问到影响中国的书。九十年代还有一批人怀念毛的时代,以各种
方式。

王:现在有一批人,也仍然强调鲁迅。他们写文章说到鲁迅的时候,都不说「鲁迅」,
说「先生」。「先生」怎麽样怎麽样。

查:好像说孔丘那样的感觉。

王: 像说上帝了。非常的硬。

查: 跟怀念毛有关系。怀念毛的人一般也怀念鲁迅。九十年代以後,大陆很多作
家出来了(到了海外),海外也出了像《今天》这样的文学刊物。

王: 很多东西很难严格的划出界限。像《今天》上发表的文章,实际上很多在国
内也发表过的,有的作家「一搞两投」。在中国发表,又在海外发表,也在台湾发
表。

刘: 海外流亡作家也有很多毛文体,也都是从那儿给训练出来的。(三人大笑)

查: 上次那个会上(咱们都没去),既请来好些中国(国内)作家,也请了一批
留在海外作家。他们的年龄都差不多,但据说他们谈话,就有很多不能沟通的。出
来的人就觉得,他们才知道世界有多麽大,人家文学也已经发展到什麽状态了,可
是国内还局限在某一个程度。国内的作家就说,我们早知道了;也就是说,这种讨
论不能反映这两地实际的关系。

王: 其实文学受地域或国界的影响很多,不一定要强调这个。我这次去台湾,遇
到一些作家,他们在那不断的论述。他们说:「小岛上也可以出伟大的作家」。
(实在很逗)很有意思。你要说你是伟大的作家,你就说你是,这跟小岛不小岛根
本没有什麽关系」(众人大笑)。

王: (後来)我就说,小岛当然可以出伟大作家,马棚还可以出耶稣呢!但不是
所有的孩子生在马棚都是耶稣。问题在你「是不是」,不是的话,你不用著急,
等你是了再说嘛。你刚才说余华他们也是同样的意思。你说你「讯息多」,讯息多
也不见得就是伟大作家。曹雪芹讯息多吗?李白到底有多少讯息?莎士比亚那时候
有多少讯息?但曹学芹就是曹雪芹;如果您不是,住哪儿也不灵,一天换一个地方
又怎麽样?如果你是了,什麽都行,你不是那怎麽也没有?

刘: 不论你在国外多长时间,只要你还是用国语写,还是中文这个系统,差不了
太远。

查: 写作最终还是「个人」。

王: 你说你「代表」北京,还是代表休士顿?你就代表你嘛。不可能的,谁代表
得了谁呀?等你「伟大」了以後,别人再来分析你原籍什麽地方—是河北还是河南
的,上海的还是纽约的。

刘: 但所有留亡作家都体验了「伟大的」孤独。(大家笑)所以你在孤独中就感
觉非常「伟大」。其实这还是教育的结果。

王: 很多人先得都把自己画入一个概念,然後给自己鼓劲儿,也就是给概念鼓劲
儿。具体只能看作品,您作品好我就服了,我可以不知道你是河南人河北人,流亡
过哪儿,会几国语言我都不管,我就看这个书,真是棒我就服了。

刘: 我对国内作家(还有)一个感觉,(他们)各个都想得诺贝尔奖(笑)。

查: 每次人家都问。大陆作家特别有名的,就会有「诺贝尔情结」。每年都在议
论,说怎麽还是没有给中国人。王蒙你说最近几年是不是比较淡一点儿了。

王: 没什麽听见,最近也没什麽人说了。

钱: 请问这次茅盾文学奖的背景(是什麽)。

王: 我也不知道有什麽特别的背景。他们成立了一个评委会,主任是巴金,副主
任是刘白羽。投票也要三分之二的多数的才能通过。

钱: 作品都是些四平八稳的,不见得特别有见识。

王: 现在有各式各样的奖,宣传部发的,中国作协发的。

查: 好像莫言的前年《乳肥臀》还得了茅盾文学奖?

王: 没有没有。是「白鹿原」得奖。

钱: 最近他们搞了一套新历史小说,我特别的有意见。他们糟踏历史也不能这样
子糟踏。

王: 你都看了?我没看。

钱: 苏童、余华他们都是。听说他们去查方志,翻到方志里有奇奇怪怪的事情就
拿出来写。

查: 也不能完全这麽看。小说嘛,也不是写历史或是┅。

王: 是,娱乐品。

钱: 我有个情结。我总觉得这里头应该有个文化真实。

查: 就像好莱坞电影,也可以有娱乐的特质在里头。

王: 大陆最近有几部历史小说是很流行。像《曾国藩》,这部小说,作者唐浩明。
他後来又写了一部《杨度》。他们说写得比《曾国藩》还要好。这两部我都没看。
我看的是一部姓张的人写的,叫《戊戌变法》,特别是写戊戌变法以後,西太和
袁世凯一起搞的改革。

钱: 这些算是严肃的历史小说?

王: 是,是严肃的。但你看的时候觉得很有意思,你会觉得里头有一种历史本身
所带来的智慧。

钱: 而且有收获,因为他说得是真东西,余华和苏童他们却是随便拿历史作为题
材,作为游戏。

王: 但,我觉得应该允许有一部份游戏的小说。小说老是对人进行教导,也太沉
闷。现在小说有些让人消闲、娱乐。现代生活肯定有大量阅读的快餐,只是让你在
烦闷无事,或者是在飞机误点时掏出来看一下。

钱: 您刚才说的那些小说,他们不是是受到高阳的影响?

王: 高阳的小说我不清楚。

查: 高阳是台湾的历史小说作家,他的小说在大陆曾经风行一时。

王: 两边的畅销情况和原因,实在很难弄得清楚。最有趣的例子是余秋雨的畅
销。他的书完全是在台湾红起来的,他的作品在香港不灵,在大陆也不灵。上海的
作家到现在对他还有一种排斥的心理。但余秋雨的书在台湾两次都得奖,可以说出
一部就成功一部。

查: 余秋雨的散文的确是那种:又温柔又有历史感,您方才说的「书卷气」,这
里面都有了。

刘: 特别适合台湾。

王: 最近还有一个(作家)也在台湾走红,就是严歌苓。她只要写一部就得奖一
部,成了在台湾的得奖专家。她的生活,在很大的程度就靠她这麽得奖。这也很有
意思。她的书也在大陆出版,就没有那麽高的反应。但台湾特别「吃」这个—吃严
歌苓,吃余秋雨。又有点温柔敦厚,又有点小古典,反正我也闹不清楚。

查: 台湾的胃口。

钱: 他们吃不了太辣的。

王: 对了。带点半甜半酸的。

查: 又有点苦涩。(笑)

王: 你这歌能在台湾唱吗?

刘: 要捏著嗓子唱。

王: 你是装著的。

刘: 是,装著柔和一点。台湾女性比大陆女性「雅」。大陆女人不雅,现在好像
开始讨论大陆女人了┅(大家笑)。

查: 我们要是变成闲谈,比较正经的讨论可以到这里结束,宣布胜利结束。感谢
诸位。